2022年5月25日,《方圆》记者黄莎在最高人民检察院以“携手落实‘两法’ 共护祖国未来”为主题的新闻发布会上提问。(摄影:《方圆》记者 张哲)
2022年,在采访过程中,我直接或间接接触到了很多刑满释放的人:他们中有的刚出狱,年纪还小,面临求学求职的难题;有的多次入狱,终于决定洗心革面,却发现人生已经走到后半程,留给他的选择空间已经不多了。
还没和他们接触时,我最担心的是,他们愿不愿意对一个陌生人敞开心扉?愿不愿意提起过往那些不太光彩的事情?
但当真正坐下来、聊起来,我才发现,隔阂是一定会有的,但也能慢慢消解,信任感是在善意而有耐心的对话中逐渐建立起来的。
采访前,我对他们出狱后的生活有过很多设想,但我没有列太过详尽的采访提纲,因为,我不想提前把采访圈定在设想出来的框架里,我更想静静聆听他们的声音。
在我看来,他们虽然因为入狱被打上了“特殊”标签,面临着共同的困难,但他们的人生还在继续。每个人书写人生画卷的笔触都是不同的,而我作为记者,应当先剔除刻板的印象。
不同于其他采访,我希望那些采访是对话,是聊天,推动对话进行下去的,是我对“出狱了,然后呢”的探索和思考。
出狱后的现实困境
在对选题做前期了解时,我看到很多关于“出狱”的讨论是由家属提出的,例如“接服刑人员出狱,家属要准备什么?”“接出狱的人有什么讲究?”
张志勇走在大街上。(摄影:《方圆》记者 张哲)
但当我要采访张志勇时,这些讨论对他而言毫无意义。他在第4次出狱时,成了没有住所、没有收入、没有亲人接纳的事实“三无人员”。
张志勇因贩卖毒品3次入狱,2018年因贩卖毒品罪、非法持有毒品罪第4次入狱。最后一次出狱时,他已经把毒瘾给戒了,从监狱出来的他,两手空空,没有行李,甚至连一套把囚服替换下来的常服都没有。
作为一个普通人,我其实也很能理解他的家人为什么不愿再来接他出狱。亲情虽然是天然的,但这个世界上哪有无限量、没有穷尽的爱与付出呢?被一个频繁入狱、出狱的“瘾君子”折磨、拖累多年,再深厚的亲情,也是可能被消磨殆尽的吧。
但张志勇不理解,他觉得自己年轻力壮时,给哥哥姐姐赚了很多钱,现在他老了,没地方住也没钱,他们却都不帮他了。张志勇也想自己赚钱养活自己,但他身体状况不佳,想投资也没有本钱,最后还是靠社会低保维持生计。
采访中,我能感受到张志勇的后悔和无奈,他对毒品的一时“好奇”,毁了自己一世,但人生只有一次,他没办法重来,只能在接下来的生活中努力寻找“还可以走的路”。
而那些比张志勇更年轻的出狱者,他们拥有的选择可能要比张志勇稍微多些,他们的“然后呢”,是要想想未来长远的发展。
接受《方圆》记者采访那天,凌鹏为了见好哥们儿,特意弄了发型。(摄影:《方圆》记者 张哲)
例如20岁出头的凌鹏,目前他有一份还算不错的工作,但在就业市场上的他仍然是弱势。凌鹏未成年时因为盗窃进了看守所,经考察被不起诉后,又因为和未满14岁的女朋友发生性关系构成强奸罪而入狱。
在考察期时,他在父亲朋友开的拉面店里上班,出狱后,再次回到店里工作。对他而言,拉面店的工作不复杂,甚至很单一,能养活自己,但也没有多少富余。
因为涉案,凌鹏想继续学业也比较困难,拿着初中文凭的他也很难找新工作。凌鹏身边有相似经历的朋友境况和他差不多——多多少少进过几次看守所,逃学、打架、惹是生非,从当初的“不想上学”到现在的“不能上学”。
没有拿得出手的学历,也没有一技之长,若还留了案底,找工作就更难了,最后很容易成为无所事事的“混子”。好在,凌鹏和他的兄弟们还年轻,他们相互鼓励,想各自努力攒攒钱,然后一起创业。
在采访另外一起校园霸凌案时,我了解了多名涉案未成年人的故事。涉案的大部分孩子的家庭教育都有缺失,法律意识很薄弱,学校也管不住他们。
这些孩子霸凌他人时,有人组局,有人旁观,也有人起哄拍照拍视频。他们知道自己做的不是什么好事,但并不清楚自己的行为已经触碰到法律的红线。
某案中,被判刑且刑期最长的主要被告人高倩倩曾经也是校园霸凌的受害者,她从受害者向施害者的转变过程,给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——她不知道怎样才能保护自己,于是选择了一个自救方式:找社会上的“混混”,学习成为“社会人”,再去欺负弱小者。
高倩倩出狱时还没成年,面临着上学还是就业的抉择。一开始,她很想继续中考,找个学校继续读书,妈妈也支持,还对她说,坚持考完一科就给她100元作为奖励。
检察官也帮着她物色学校,希望接下来她能安安稳稳地上学。为了让她坚持到底,还对她说“得考虑清楚了哈,别因为管得严而浪费学费逃课”。
高倩倩答应了。可惜的是,她的学业荒废了太久,最终成绩不是很理想,她因此受到了不小的打击。眼见着上学无望,她也开始找工作,但因为没满18岁,又无一技之长,几乎没有用人单位愿意用她。
在凌鹏、高倩倩身上,我感受到了罪错未成年人回归社会的困难。有的时候,不是他们不愿意走上正轨,而是经过之前的挫折,他们很难走上正轨。他们身边有太多诱惑,可能是朋友的一句话,或是看到财物的一个念头,又或是上网时刷到的一些来钱快的“职业”。
与重回歧途很容易相对比的是走上正途的困难,没有学校的帮助,家庭又往往给不了多少支持,司法保护也不会跟着他们一辈子。今后怎么走,往什么方向走,最终还得靠他们自己。
不同个体的“精神出狱”
除了现实中存在的困难,我觉得更难解决的是出狱后要努力实现的“精神出狱”。
2022年4月,张志勇(左)到北京市朝阳区垡头司法所咨询公租房问题。(摄影:《方圆》记者 张哲)
像“四进宫”的张志勇,出狱后的前4个月几乎零社交。他接触的无外乎包子铺、饺子馆的老板,社区医院给他开治失眠药物的医生,帮他解决低保办理和公租房申请的工作人员。张志勇从高墙里出来,又仿佛在新的住处给自己重建了围墙。
张志勇强迫自己要去交流,去见老朋友,但真正见到老朋友时又觉得彼此有差距了。张志勇之前的朋友,有的事业腾飞赚了大钱,有的家庭美满儿孙绕膝,无论是聊经济情况、时代发展、事业开拓,还是聊家里儿子、孙辈的就业教育,他都已经不太插得上嘴了。
采访时,张志勇还给我讲了很久之前发生的一个关于名牌车标的故事。那时候他约了朋友见面,快到约定的见面时间时,朋友给他发了个在车上的短视频,意思是正开车赶过去呢,就快到了。
但张志勇却敏感地捕捉到,视频中露出方向盘上车标的几秒镜头,他觉得朋友是不是在显摆什么?稍微冷静后,他又有些懊悔,觉得不应该这么揣测老朋友,也有些为自己感到难过,怎么看一下朋友随手拍的小视频,就会想这么多。
这个故事给我的触动很大,他们明明是几十年的好友,但张志勇多次入狱“失联”后,他们的关系自然淡了很多。虽然打小就熟悉的朋友之间可能不会有什么芥蒂,但张志勇害怕朋友“有”。怎么淡化自己的这种“害怕”,是张志勇接下来要应对的“然后呢”。
而凌鹏不同于张志勇,他不太有社交方面的问题,刚出狱就和好几拨朋友聚餐,他的朋友大多是同龄人,也不太在乎他入过狱。
然而,狱中的生活还是给凌鹏留下了烙印。他总觉得自己犯过事,“不是清白人了”,遇到事情,他也不敢去派出所求助,宁可自己吃亏,也不愿意和警察打交道。
但情况也不总是那么悲观,他们的法律意识都增强了。凌鹏知道不能打架了,他还会经常劝自己的兄弟,一定要严守法律,凡事理性谨慎对待,而高倩倩甚至还能给检察官提供可能存在违法行为的线索。
高倩倩在找工作的时候,在一个招聘平台上看到有一家KTV在招聘,和对方聊了聊后觉得有蹊跷,便机敏地套话,把对方的情况给套了出来,发现原来这家KTV是打着招服务员的幌子在招女性去卖淫。
高倩倩把情况对检察官说了后,检察官也很欣慰,对我说:“这孩子本质不坏。”
“本质不坏”这句话,我非常熟悉,很多未检检察官以及司法社工都和我说过类似的话,而且常常伴随着惋惜的语气。
他们工作中碰到过很多孩子,作为“大哥哥”“大姐姐”,他们知道自己只能短时间陪伴这些孩子,但也尽己所能去帮助这些迷途知返的孩子尽快找到人生的新方向。
而我,也希望和他们再见面时,能听到关于他们的好消息。
犯罪记录封存,重新给一个机会
在采访未成年人犯罪记录封存选题时,我接触到了3个案件的当事人,他们未成年时期的涉案记录应封存但未封,这极大地影响了他们成年后的生活,有的求职被拒,有的因为开不出“无犯罪记录证明”而没办法升职。
其中,一个当事人在采访中向我描绘了自己的情况,“只要提到这一块,我基本上都是哑口无言的。自己曾经犯过错误,心里面始终有一种隔阂。去派出所的时候,都感觉到自己会脸红”。
他非常诚恳地跟我说了很多次感谢,感谢我们能关注到这件事:“我希望这个制度能引起大家的重视,能真真切切地落实下去,给我们这样的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。”
劝人迷途知返、重新开始,我想这便是未成年人犯罪记录封存制度的意义所在。
我也曾经问过自己,我的采访报道,能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什么改变吗?他们实际生活中遇到的难题,我无能为力;他们内心对自己的“看不起”“排斥”“羞愧”,我也只能尽力理解、帮助。
记者的出现,对他们来说,或许只是一次“被倾听”,但当采访成稿时,我希望他们的身份标签里,不仅仅是“某某案件的被告人”,更是一个个鲜活的个体——曾经做过错事,但也在通过自己的努力,一步步走上正途。
(文中涉案人员均为化名。本文有删减,更多内容请关注《方圆》1月上期)
本文杂志原标题:《出狱之后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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